2015-01-09 文学作品
当下的夜雨
发布时间:2015年01月09日

那一年,父亲给我讲了李商隐的《夜雨寄北》。童年的梦里便有了巴山的雄险奇崛,有了秋雨的缠绵。年龄稍长,便开始揣测彼时彼地彼人的忧乐,揣测彼地人那深沉悠婉的相思。

初中二年级,我读了《红岩》。我的语文老师曾经带领我们登上学校后边的河堤上,向着西南方敬礼,晚霞辉映着我们激动的泪光。老师告诉我们,沿着这条水路,就能走到两千里外的重庆。

一九九零年,我全家迁至济南,很快成为大名鼎鼎的"老转村"大酒店最忠实的朋友。一位叫牛虎兵的山东青年在重庆当兵,和美丽多情的重庆姑娘小周爱得刻骨铭心。六年后牛虎兵转业了,带回了如花似玉的小周,也带回了对重庆饮食习俗的深切眷恋。国家本来给牛虎兵本来安排了一个很好的工作岗位,没想到他断然拒绝,夫妻二人决心开一个酒店,减轻国家负担,走转业军人自己创业的路。于是,以重庆毛肚火锅为特色的"老转村"在济南开张了。十多年过去,"老转村"成为济南饮食业的著名品牌。不论是三九还是三伏,重庆火锅的香味从"老转村"弥漫开去,济南的上空就多了一种香,那是怎样的香啊?它有着千年老酒的醇厚,有着妖冶女郎的蛊惑之美,有着笑傲江湖的霸气。让人们敬重的,是"老转村"的女主人小周,她以自己的行动,为火辣辣的爱、为刀斩不断的坚韧,作了生动的注释。

从李商隐的诗到《红岩》,到"老转村",以及来自方方面面的知识和信息,心里渐渐滋长着向往与相思,包含其中的是自然情愫、民间情愫、人文情愫与政治情愫。

向往与相思,是一种澹定自信的等候。这些年来,我去过国内国外不少地方,去重庆的良机却姗姗来迟;有一种解释,唯有迟来,才能理解缺憾即是圆满,才能获得花明柳暗豁然洞天的惊喜。

向往与相思,也是一种守候,守候着心中珍藏了半世的那份美。守候其实是一个捉弄人的悖谬:我们因守候而幸福而充实,我们也因守候而迷惘而恂恂不安。纷繁的现实里,数不尽的阔别重逢,数不尽的如愿以偿,却也是数不尽的失望:当年的美女如今是鸡皮鹤发,当年的风景只剩下断壁残垣;看景不如听景,距离产生美,这类的感叹声声入耳。

一个最是多情的仲秋,我走进了重庆。

天不负我,我真的被自己半世的相思与向往所感动了!重庆给我的惊喜,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和梦想。渝西大足幽静山林里的那尊举世无双的观音,用尽她的千只手,也难以详尽地描绘出重庆的美。

如果说重庆的江山、市容、文化积淀、经济发展、民风民俗,让我感动不已的话,那么,令我感慨万端的,是我读出了重庆的文化品格的一个重要元素――包容万物。

重庆市区的楼房像天上的森林,给人登高望远、拨云揽月的豪迈。外地人也许会陡生这样的感叹:天之所以高悬而不塌,靠的是重庆楼房的支撑。重庆市区的规化和绿化是我见到的城市中最为出色的,山、水、楼、人,都被那浓郁的绿沁润着、萦绕着,各具生命特色,又是千丝万缕,相生相谐,浑然一体。大多的城市绿化,都不重视自然之道,不知相谐之旨,而是低俗的人工雕琢,不伦不类,为所欲为;绿化以及雕塑等等成了粗劣的装点,人与树也许近在咫尺,实则相隔千里。重庆的绿化规化,是质朴的,又是匠心独运的,正是这种包容万物、万物皆我的品格,使重庆成为天人合一的经典之作。

记得西方有位哲学家这样评价十八世纪的巴黎:"如果说这座城市还有什么可爱之处的话,那么,就是它周围的玉米地了!"今天的重庆,可以说是大自然就在城中了!栖居在每个角落,栖居在每一个人身上。

过去,我把巴渝文化简单地理解为大巴山孕育了奇崛与坚定,长江孕育了坚韧与决绝。参观了三峡博物馆,我才醒悟,巴渝三千年的文明史,正是与外地文化碰撞、磨合、交融的历史。巴渝文化其实是个开放的文化,以传统的"巴渝"文化为核心、以外来文化为辅,它风骨卓然,又有着多元的属性。就地域视角而言,"巴渝"与"齐鲁"、"燕赵"、"吴越",已经不再是一个逻辑层面上的概念了!我一直坚信,人类社会一切的竞争,其本质是文化的竞争。巴渝文化承继了中华民族甚或国外文化的精华,应该是它八年来飞速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
短短几天的时间,所见所闻,都可以感触到巴渝的包容。大足石刻塑像,儒释道并存。这与龙门石窟、云岗石窟、墩煌石窟相比,具备了更深厚的人文价值,显示出更高远的精神境界。

作为山东人,我们笃信夫子的教诲:三人行,必有我师焉。我们笃信乡间市井人皆有长。在济南,凡是买卖咨询,陌生人之间都是称呼"老师",那怕对方是修鞋匠或是卖烤地瓜的。叫我意料不到的是,重庆人也是这样的称呼!听到这样的称呼,就给了我如归的亲情,也有了文化认同的感受。见人就称"老师",重礼义,循中庸,正是齐鲁文化主要内涵。

包容的文化品格必然滋养乐观向上的生命色彩。这使我理解了六十年前,面对日本侵略者长达五年半的狂轰滥炸,重庆人民始终保持着灿烂的精神状态。

包容的文化品格也是最能产生征服力的品格,重庆火锅红透大江南北,就是文化征服的例证。

告别重庆,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街道,重情重义的黄桷树,壮丽的大会堂和古韵袅袅的磁器口,朝天门码头江姐走过的那些湿湿的石阶,江边璀灿迷人的灯火……都让我留恋。最叫我割舍不下的还是这里的雨。"何当共剪西窗烛,却话巴山夜雨时",一千多年过去了,同样的夜雨,吟唱着不同的相思。(文:李贯通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