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-01-09 文学作品
彩云之根
发布时间:2015年01月09日

一  

天上之云有两类,一类是死水与动物呼出的浊气乌合而成,轻薄陈腐,随聚随散,于世无补,终归了无痕迹。另一类却是有形有神,五彩凝结,气象万千,风骨卓然,历古弥新。后者由何而生?《诗注》曰:“云生于石,故名曰云根。”《博物志》则称“地以石为之骨”。一代一代走过来,诗词歌赋堆积抵天,大多的中国文人,精神世界生出了一个“彩云情结”,甚至默然祭起了“云图腾”:云非云,是圣贤的书卷,是知识和智慧的源头,是歌唱生命、引领生命的经幡。
  是的,云非云,云也是根。
  中国的书院遍布南北,名字也都颇有诗意逸情。宣和年间,闽北政和县尉朱松创立了一个书院。县尉的儿子就是宋代大儒朱熹,书院的名字叫“云根书院”。此名一出,之前书院的名字,无不显得局促与孱弱了!
  云南的版图上,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山地。世界上最美丽最动人的云,由地核而出,直挂这里的碧空。

从孔夫子的故乡来到滇西,不过几个小时的空中飞行。想想夫子当年,尽管有“乘桴浮于海”的意志,他的瘦马破车,却是难以跨越鲁滇之间的险山恶水。每次面对曲阜孔庙的《圣迹图》,总让我感慨不已。十四年的周游,走不出一条羞辱与苦难的宿命怪圈:伐树于宋,削迹于卫,穷于商周,困于陈蔡,受屈于季氏,见辱于阳虎,戚戚然以至于死。而十四年的“列国”,也仅仅限于中原,所以“泰山梁木”,自然成了夫子视野中的极致了。
  那么,夫子的学说,能够传播到地处“蛮夷”极地的滇西吗?
  夫子大概不敢想像。
  二千五百年后的我,一直认为,儒家文化在云南,必定是陌生的,是受冷落的。后来我知道,这是一个颠倒黑白的错误。
  采风团的团友、云南作家雷平阳,讲话节奏慢条斯理,一幅温良恭俭让的样子。我们一见面,雷平阳就给了我一个“下马威”:“贯通知不知道中国第二大孔庙在云南?”这话使我吃惊不小,揣测他搞错。中国的孔庙数目极多,北京和浙江衢州的给我印象很深。我甚至原本以为云南没有孔庙,更毋须谈什么规模了。望着我的狐疑,雷平阳微笑着,又是不乏自豪地说:“这是真的,说假话是亵渎圣贤。”几天后,采风团到了保山,我的朋友潘灵在当地挂职,我专门向他请教云南的孔庙,他的一番话给我很大震动:
  滇南的建水孔庙是中国的第二大孔庙,七百年来的无数次的增修、扩建,现已是六进院落,占地一百多庙,一殿、二庑、二堂、二阁、四门、五祠、八坊。建水孔庙的“泮池”、“洙泗渊源” 牌坊 、“先师庙”屏门,都叫人叹为观止,流连忘返。滇西大山深处的石羊孔庙,有着中国最大的孔子铜像,也有着七十二贤人塑像。数百年来,历尽封建时代的兵燹战乱,解放后的大炼钢铁及种种政治风暴,铜像坚如磐石,愈见神态威严。四百年前,横断山南侧的边远小城凤庆建起了气势恢宏的孔庙,圣贤的精神为之培育出一批政界、军界、文化界的大人物……云南究竟有多少孔庙?潘灵自己也说不清,有一点他是肯定的:云南的孔庙各有千秋。
  我思忖久久,努力回想着山东有多少座孔庙,努力搜寻着它们各自的特色。
  从昆明至丽江至大理至保山至德宏,我们一路走来,一个结论在我心底越来越清晰:于我而言,与其说是来滇西采风,不如说是来接受一次儒学再教育。

孔子有七十二贤人,丽江也有着不易数清的“贤巷贤段贤客栈”:崇仁巷、文治巷、忠义巷、积善巷、光义街、翠文段、兴仁段、尚礼客栈、信义居、忠山客栈、木瓜客栈、读书堂客栈、悦来客栈、方正客栈……这样的名字赏心悦目,别一种情愫油然而生。这些名字,书写着《论语》的思想核心,是雕塑化了的《论语》,生动而坚定,鲜活而精确。
  惜乎时间匆促,无法览尽这里的街巷,当夜的十一点半,我和方方、雷平阳又从丽江宾馆走进古城。古城白日的繁华与忙碌,已被安祥与温馨取代。在四方街盘桓的有七八位中老年人,在大大小小的巷子里卿卿我我漫游的,自然是年轻的伴侣。和我们一样,深夜不眠的都是外地游客,各自品味着什么,寻找着什么。我身高腿长,想看更多的街道和小巷,充当了我们三个的领路人,却是两次领进了死胡同。这并不扫兴,仔细想想,只几家人就占据了一条胡同,胡同幽静、古朴,家门前的灯笼点燃了满胡同的含蓄和诱惑,胡同口有着冠盖阔大的老树,树下有净洁圆润的石凳,胡同又有一个“贤名”,这样的人家,已是富有了。及至一点钟,我们走进一家酒吧。一瓶啤酒喝下,我满脑子都是那些街巷客栈的名字。近两点,我们离去,丽江已入梦,身旁的河水,淙淙流淌,丽江的鼾声,原来是孔子及弟子们亘古不舍的吟哦。
  是夜失眠,一粒“多美康”全然无效。子曰: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夫子注重的是内外的一致。我近二十年行走的经验之一,就是越有着美丽名字的,越要警觉。比如,大江南北,遍布城乡的叫做“满江红”、“西江月”、“一剪梅”、“醉花荫”、“念奴娇”……的酒店的“雅间”,许多都是藏污纳垢之处。呜呼,中国古代的文人,从民间提炼、淘浣出的经典品牌,居然花坠泥淖,成为被人逼迫下倚门卖笑的“托奴”。丽江,那些有着“贤名”的客栈,其实如何?
  次日上午,我随便走进一家。那位年过花甲的老太太引领我参观。穿过过堂时,有陈香袭来,当是供奉了赵公元帅。侧目望去,竟然是“大成至圣先师”的牌位!没有夫子画像,显得更虔敬、肃穆。这家客栈的院子不过四米宽,好在临河而筑,树荫蔽日,河边五六个竹制躺椅,三两个玻璃茶几。客人躺着就可以观看河鱼之乐,伸手就可以撩起玉粒似的水珠。看了两层客房,都干净得一尘不染,铺盖洁白如雪。客房空间虽说不大,颇觉可人。卫生间、热水器、有线电视,等等,无不一应俱全。问了房价,又是吃惊不小:双人标间和单间都是每晚50元,如果租住一月,仅为400元。正是旅游旺季,如此低廉,会令客人喜出望外,又有些难以承受这般的物美价廉。我对老太太说:“太便宜了,贵上一倍也便宜!”老太太说:“足够了足够了!常常有客人结账时多给钱,我们绝不可以多收一分的!大生意小生意,都是信义为本。”随便聊了几句,老太太听出我的山东口音,蓦然问道:“几年前就听说曲阜的孔庙被人用水洗刷了?怎么可以呢?破坏得厉害哟!”我顿时感觉面部发烫,故意看看了手表,匆匆离开。想想进门的初衷,真的有愧了:在这样的人间仙境,在这样的“耕读人家”,即便一个浮浪儿,也会丰富起他的蕴含;一个狡诈之徒,也会慢慢变得透明起来。
  在滇西,我在许多普通百姓家里见到了夫子的牌位。一些人家的中堂,还挂了《鹿鸣图》,几只鹿和谐相处,一只鹿发现了最为鲜美的草,并不独食,呦呦而鸣,呼唤同伴。夫子亲自删定《诗经》,《鹿鸣图》取自其中名篇《鹿鸣》,一个精典的题材。于仁于信于义……尽在其中了!                

大理崇圣寺三塔,名闻天下。其久远,已历一千二百年的风雨;其高,直抵天穹,或者说是天穹的砥柱;其造型,简朴而典雅;其地势,矗立于苍山洱海之间。仰望三塔,祥云缭绕,天蓝欲滴,人便有了轻飏而上的幻觉。不禁想起颜渊对夫子的赞叹:“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。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。”我以手掌按在塔身时,心底有风涌动,旋即静止,暗暗感叹这毕竟就是菩提树了。佛教传说菩提树“茎干黄白”,三塔不正是黄白之身吗?
  以上,我的这些有关三塔的感受,是真实的,但不是最强烈的。当云南作协主席黄尧告诉我滇人一直把三塔称作“文笔”时,我被深深地感动了。天宝年间,这里曾经尸横苍山,血注洱河,那场战争至今也叫人们毛骨悚然。南诏国胜利了,不可侵犯、不可凌辱的苍山洱海胜利了。在这个意义上,苍山洱海的后人们为何不把三塔称为“圣剑”、“神锏”呢?我想,战争给苍山洱海和它的子民们留下了亘古不消的疼痛,所以,人们选择了“文笔”。这,大概只是一解。依照这样的解释,“文笔”,“南诏德化碑”,“大唐天宝战士冢”,共有了一种透骨的凄怆,共有了对“文治天下”、和合生存的泣血的赞美与呼唤。
  把塔或者其它建筑称为“文笔”的,除了云南,天下不二!
  “文笔”,诞生了多少个世纪的美称?没人说得清,也许可以追溯到大唐。又究竟是谁这样命名?没人说得清。既然不是“御赐”,必定来自百姓的“口碑”。于是,我以为对于“文笔”的另一种解释应该更加抵达本质了:“文笔”之称,是滇人不经意间,为自己的文化自觉文化修养树起的标尺,为自己的文化进取建起的灯塔。是的,是在不经意间。
  “文笔”,这是何等的豪迈与自信?凝结了何等的深情与理想?三塔是佛塔,更是滇人生动瑰丽的精神雕像。简洁地说,三塔是滇人的文化图腾,是滇之根。
  滇西的所见所闻,无不印证着这样的文化自觉与文化修养。
  据说乾隆有话,“滇人善联”。我读小学的时候,常听父亲背诵孙髯翁的滇池大观园对联,父亲声情并茂,一唱三叹。这副长联是我最早的“云南印象”。在丽江、大理、保山,不论是大街小巷、商铺民居、门外室内,还是深山老屋、栈桥缆车、豪华游轮;不论是汉族,还是白族、纳西族、阿昌族、傈僳族……各种各样的对联扑面而来,叫你目不暇接,叹为观止。丽江至大理途中,就连一个加油站的厕所门上,也有对联。对联暴露于外的,不怕风雨的,用的是木刻、涂料、陶瓷;挂于室内的,都是宣纸书写,认真装裱。对联在形式上,平仄,对仗,构思,大都讲究严谨工整。对联的内容,或者是清奇俊逸,或者庄重浑厚,或者情真意切一诉衷肠,极少见到苍白生硬之作。“邀明月饮酒,啜清风赋诗”、“凤栖梧桐听流水,月照纱窗知客心”,“风和夏日,花傲冬云,城中古往今来皆杰俊;雪映春山,月明秋水,楼外南游北旅亦文章”、“风花雪月,玉洱银苍”……这些是我能记下的,自然是挂一漏万了。古人留传下来的通用对联,在滇西也能看到:如丧用的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想孝而亲不留”、婚用的“金屋才高诗咏白雪,玉台春早妆艳红梅”,茶馆用的“花间渴想相如露,竹下闲参陆羽经”。记不清在哪里了,一座颇有规模的老房子翻修,我用相机拍下了门柱的对联:“祖宗一脉真传惟忠惟孝,子孙两条正路曰读曰耕”。我想,这幅对联,已经镌刻在了滇人的心中。
  真耶?假耶?实耶?梦耶?在这样的古色古香的对联的世界里,谁能不为之陶醉呢?滇人把对联这一“国粹”宏扬光大,如此普及,谁能不对其文化修养肃然敬畏呢?模仿古代文人的用词习惯,我的敬畏,可以用“顿首顿首”了!
  文化之滇,没有盲区。滇人的文化自觉与文化修养,还可以从白族人家的“佛堂”、傣族村落的奘房、景颇族的十字架上,尽情领略。构建精神家园,滇人是最具自觉性的,也是最具自主性的,所以,这个家园是多元文化和谐相融的百花园。                  

滇西之行,有一个地方使我热泪潸然,这便是“边城”和顺。在这里,我读到了中国哲学的精髓——天人合一,读到了人世间最完善的和谐。
  踏上和顺的土地,只见四围青山如黛,纱样的雾悠游流盼。莺们鹭们忙碌于更高处的云和更低处的水,成了天与地的信使。山脚下的人家,在一簇簇的凤尾竹间时隐时现;听不清词的一二句歌声响起,点燃了三五家的炊烟。眼前是碧绿的稻田,时有蛙声起伏,也时有水牛走动;与稻田相邻的是荷塘,荷苞婷婷,荷叶田田,细心看过了,好一个“鱼戏莲叶东,鱼戏莲叶西,鱼戏莲叶南,鱼戏莲叶北”。游客正沉醉,忽然一个久违的、让人心头一热的形象擦肩而过,拉开十来步的距离了,才看清是一位头戴斗笠、身披蓑衣、肩扛铁锨的农夫;目送农夫拐进了巷子,才知道天下了小雨。
  这般娴静莹澈的田园牧歌,不正是陶渊明梦寐以求的桃花园吗?
  及至走进和顺,马上就明白和顺并不仅仅是桃花园。我相继看到了精美壮观的“里仁”牌坊、“佑启人文”牌坊、“和顺顺和”牌坊……相继看到了一座座立于巷道口的,门楣上分别写有“说礼敦诗”、俗美风淳”、“兴仁讲让”的闾门……还有未来及观瞻的文昌宫、魁星阁、元龙阁、石头山文笔塔……朋友叮嘱我,在和顺讲话要注意,这里中老年人大都通晓《四书五经》,能背诵的也不乏其人,与内地人交谈,他们更喜欢引经据典,如果你惹出驴头马尾的笑话,他们会感觉很无奈。朋友举例,本地一老太太问内地来的某局长“伯仲几人”,局长不懂,老太太就懒得理他了……
  这般意境高古的建筑与儒雅的人,不正是盛世的曲阜吗?
  是的,和顺是桃花园,是曲阜,是二者的统一,是“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的出世哲学和“齐身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入世哲学的和谐交融。
  和顺的每座闾门对面,都有弧形的月台,小的有半分地,大的有几分地,月台很平整,不少是铺了火山石的。月台上长着大樟树,是和顺人的希望和乡恋。树下的石桌石凳,供人们休息、议事。六百年来,和顺人就是站在月台上凝望远方,想象着外边的世界,并在这里和闯荡天下的亲人挥手道别。一边是闾门门楣上传统道德教化,一边是月台上的工商经济意识,和顺人从来没有感到这之间有什么“隔”,相反,二者是互补互根。和顺的庙宇,同样体现出这样的和谐。比如,文庙的建筑风格,大大迥异于内地的庄重、威严,更重生动和张力。那极度夸张的飞檐,象展翅欲飞直取苍穹的大鹏鸟,是力量和抱负的象征,给文庙注入了新的生命元素。
  和顺的图书馆,是中国乃至世界是最大的乡村图书馆。看着那些神情投入地检索线装古籍的青年人,看着那些在电子阅览室敲击着键盘的白发老农,我流连忘返,真想在这里做一名工作人员,这里才是“天堂的模样”。
  有了文化立本的和顺人,自然也会有骄人的业绩。数百年来,和顺都是云南第一侨乡,如今和顺的侨民已达一万多人,遍布十几个国家。
  和顺,是古老的耕读文明和开放的商业文明高度统一的典范。
  和顺,是滇人人文精神人文理想的杰作。
  和顺,是云南的文化明珠。
  和顺人,是海德格尔说的“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”的人,是“新农村”的村民。

文化底蕴深厚的地区,必定是音乐之邦。这样的结论在滇西得到了有力的证实。纳西音乐的宫廷气象使我惊愕,白族音乐的丰富多彩给我迷离之美,傣族的歌声使我想到月照清泉、风梳竹叶,景颇族的歌声使我感受到热烈奔放,那对阿昌小伙的歌声促使我衔一根野草吮吸泥土的汁液……
  遥想夫子暮年,问他的弟子们最向往的事,有的回答是治理国家,有的回答是专注祭祀,对此,夫子只是一笑,只有曾皙的话让他赞同:“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”这是多么令人倾倒的优美的图画?一个多么叫人神往的天人合一的佳境?暮春时节,气候宜人,带了新装,邀来五六个友朋,携带六七个男孩,在清澈的沂水里洗个尽兴,再到那个高台上迎风吹拂,然后,一路唱着歌儿,欣然而归。读《论语》,这一段记载给人感触最深,夫子对于音乐的爱好仿佛大于他的政治抱负了,其实,这并不矛盾,政治的终极是民生,孔子苦苦追求的正是这样的人文环境:仁山与智水,富裕与怡然,诗与歌。大哉音乐,大哉孔子!
  我的同伴,云南作协主席黄尧说得好,在滇西,会走路的人就会跳舞,会说话的人就会唱歌。滇西的大部分地区都是四季如春的,滇西河流密布,水质淳美、善解人衣,滇西的山头惠风和畅。渴望着友人再聚滇西,按照夫子的构图,在那里游泳,吹风,歌咏。滇外之人,一定会乐而忘归了!(文:李贯通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