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-08-31 名家风采
中国申遗往事,一位前文化官员的讲述
发布时间:2024年08月31日

对中国昆曲界来说,2001年5月18日是个值得记住的日子。这一天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宣布了第一批共19项“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”。中国申报的“昆曲艺术”获得全票通过,位列其中。凝聚着中华文明的精髓成为全人类共同的精神文化财富,同时也带来了现实层面的收益。“申遗成功前,我们剧院一年也演不了几场,而现在,我们一年要演个五六百场。”正乙祠戏楼总经理张鹏说,“2001年以后,昆曲迎来了它的新生。”

那一天的庆典大会上,有6个入选项目进行了现场表演,而昆曲艺术的表演者,是北方昆曲剧院国家一级演员、梅花奖获得者魏春荣。苏旭坐在观众席里,在他身边,是各国常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大使及政府代表。时隔23年,苏旭仍记得那日昆曲表演结束后,现场经久不息的掌声。

从2002年到2010年,苏旭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担任了8年的文化官。作为当时中国政府派到教科文组织的唯一文化代表,他主要负责中国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文化领域的交流合作。虽然工作千头万绪,但“非遗保护是我最重视、花费时间和精力最多、成果也最显著的工作”。2024年7月28日,坐在正乙祠戏楼里时,他这样回顾总结道。

就在前一天,“北京中轴线一一中国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”成功列入《世界遗产名录》,这让这位前文化官员身上一直流露出一种幸福感。坐在搭建于350年前的纯木制古戏楼里,苏旭讲述了他与中国的非遗之路,这是一些只有他才知道的非遗往事。

随着现代化、信息化和智能化的发展,人类的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正面临消亡的危险。为保护这些弥足珍贵的文明结晶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起了声势浩大的保护非物质遗产的工程。这项伟大工程的第一个重大项目,就是设立“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”。

2000年初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向所有成员国发出通知,请各国向教科文组织申报“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”项目,每个国家只能申报一项,并于当年10月底前将申报材料递交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。中国政府高度重视此次申报工作,文化部领导更是做出专门批示,提出两个“务必”——“务必将我国最优秀、最具代表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申报项目”和“务必确保申报成功”。

这确实是一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。因为是第一次申报“非遗代表作”项目,且全国只能申报一项,而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历史悠久、丰富多彩、博大精深,如何在这个姹紫嫣红、争芳斗妍的中华非遗百花园中挑选出最绚丽的那朵花?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。为此,我国成立了由多位著名非遗专家组成的专家委员会,专门负责推荐和评选工作。

专家委员会经多次研究,一致认为戏曲艺术是中国最具代表性的非遗门类,因为戏曲艺术属于雅俗共赏的传统文化,无论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还是普通民众都喜爱戏曲艺术,而且戏曲属于综合性艺术,包含了文学、诗歌、音乐、演唱、伴奏、舞蹈、表演等多种艺术表现形式

在确定了戏曲门类后,专家们开始选择中国最具有代表性的剧种。在反复地研究、评估、比较后,专家们普遍认为,昆曲是我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,它起源于江苏昆山,至今已有六百多年历史,昆曲唱腔对中国近代的所有戏剧剧种都有着巨大的影响,生、旦、丑等角色亦被其他剧种借鉴,昆曲也被誉为“百戏之祖”,代表了中国传统戏剧艺术的精髓。因此,专家委员会一致推荐昆曲艺术作为我国申报的首个“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”项目。文化部领导经研究后批准了专家委员会的建议,决定将昆曲艺术作为我国首个申报项目。

2001年5月18日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召开了由各国政府代表出席的庆典大会,隆重宣布了第一批“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”名单。一共有19个申报项目入选,其中就包括中国的昆曲艺术。中国因此成为首批获此殊荣的19个国家之一,而昆曲艺术也成为我国首个入选“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”的项目。入选之后,媒体进行了大量的报道,专家们也发表了多篇介绍文章。在全国各地,昆曲的演出场次成倍增加;群众开始认识昆曲,理解昆曲。一度经营惨淡、挣扎求生的昆曲开始走向全国,也走向世界,成为全人类共同的精神文化财富。

我们国家一直给予《世界遗产名录》和《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》足够的重视。一旦列入名录,项目就能获得国人的重视、了解和喜爱。举个例子,南京云锦在中国古代是皇帝龙袍的布料来源,只有皇帝才能全身穿着云锦,而文武百官只能在胸前戴一块云锦织布,因为云锦在古时相当珍贵,由金丝织成,一天只能织几寸。清朝灭亡后,皇帝不存在了,云锦也就没有人穿了,逐渐处于濒危状态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周总理做出指示,要保护这些制造云锦的手艺人,并让云锦技术传承下来,但这项手艺仍然长期处于濒危状态。

2009年,云锦成功入选《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》,在此之后确实得到了很大的发展。云锦被做成了箱包、头巾、领带,营业额和产量都成倍增加。南京有一条很宽的马路就叫云锦路,还有一座公共车站叫云锦站。云锦已经成为南京的一张名片,这项艺术也得以焕发青春。

比如珠算,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已经不太清楚了。在我小时候,售货员都是打算盘的,现在有了电脑、计算器,没人用珠算了,但珠算其实是从古代到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们民族的一个很重要的计算工具。如果再不保护起来,全国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会了。再比如毛笔字,几千年来,中国的文人都是用毛笔写字,直到20世纪50年代后,钢笔开始普及。现在,除了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外,毛笔也用得很少了,已经处在需要被保护的阶段。传承,对中国很多项目来说是很重要的,即便它们已经不被现代人广泛使用,但仍可以作为一门艺术被保留下来。

从具体工作内容来说,申遗有非常明确、清晰的标准,申报材料要描述清楚申报项目的内涵、涵盖的地域与群体,以及保护措施。申报人类非遗名录项目的程序是:申报国将申报材料递交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,教科文组织把申报材料转交给国际评委进行评估。国际评委根据评审标准提出是否同意将申报项目列入《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》的建议。最后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员会审议并决定列入《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》的项目。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员会由24个委员国组成,每四年改选一次。在我国申报的《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》项目中,有些项目没能申报成功。比如2008年我国申报的“中国白酒制作技艺”就因技术原因未能申报成功。

列入《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》的项目,每一项都很重要,都具有代表性,都是经过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员会讨论和评估才通过的。2008年,中国第一次为中医申报非遗。当时,中国政府非常重视这个项目,把有关中医的非遗项目当成最重要的项目加以申报,并要求我力争将其列入《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》。最开始,我们申报的项目名称就是“中医”,结果被国际评委否决了,对方的反馈是“这是一个医疗系统,而不是一个具体的项目”。你只能申报一个项目,但不能申报一个体系,比如我们可以申报昆曲、京剧,但不能把三百多个剧种打包成“中国传统戏曲”去提交;比如我们可以申报端午节,但不能申报“中国传统节日”。所以那一年我们的申报就没有成功。

第二年,中国政府还是想要申报中医,于是,我找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处的处长、世界著名非遗专家,也是我的好朋友Smith,想和他聊聊我们打算再申报中医这件事是否可行。他回复说这绝对不行,因为去年已经否定过一次了,如果再上报同样的内容,不但不会通过,而且会导致与之相关的申报被永久禁止。和他聊完,我又研究起国内报来的申报材料和教科文组织的标准,想着如何既把国务院安排的任务完成,又让中医通过教科文组织的非遗申请标准。那段时间我真是辗转反侧,一直在思考,三天三夜都没睡好觉。第三天夜里三点多钟,我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一个声音说:“你报中医针灸试试吧。”我一下恍然大悟,清醒了过来。当时,中医药管理局负责这次申报,当我把中医针灸这个建议报回国内后,中医药管理局经过反复地研究,也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建议,就按此进行推进。局里还专门申请让我回国,和他们一起撰写申报材料并履行报批程序。我把材料顺了又顺,直到符合国际申报要求后,再次递交给了教科文组织。最终,中医针灸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为非遗项目。我觉得外交工作就是这样,当你下定决心要完成一项国家任务的时候,你肯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,这是中国外交官的责任感、使命感所能激发出的必然结果。

现在,我国有43项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项目,数量排名世界第一,遥遥领先其他国家,处于独占鳌头的重要地位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也在不间断地举办大型中国非遗展演活动,比如“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节”“中国传统戏曲节”“文化多样性节”“孔子文化节”“景德镇陶瓷展”“中国书法绘画展”“少林功夫演出”和多场“中国昆曲演出”等大型文化展演活动,产生了重要影响和轰动效应。我们可以自豪地得出结论:中国是国际非遗保护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,为国际非遗保护做出了重要贡献。

(2024年)7月27日,“北京中轴线——中国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”成功列入《世界遗产名录》。听到这个消息后,我感到非常高兴。在我还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工作期间,北京市就已经启动了申遗工作,我也为此做过努力。十多年过去了,中轴线终于申遗成功,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,全体北京市民以及全国人民都欢欣鼓舞,因为北京是中国的首都,中轴线又穿过了北京的市中心,如一条巨龙在腾飞。申报非遗项目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、人力和资金。所以,非遗项目的申报是与综合国力紧密相连的,是祖国给了我们外交人员勇气、智慧、力量和信心。有了祖国的支持,我们这些外交人员就能纵横驰骋国际舞台,自信地、理直气壮地在国际舞台上发出中国的声音,充分展现中国外交官的风采。